一
关于琅勃拉邦（Luang Prabang），关于老挝，我又知道些什么？
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时刻里，我简直一窍不通。
对我来说，老挝是一片晦暗不明之地，一个躲在竹帘背面的国度。好笑的是，我对它含糊的幻想，全来自于一些越南电影，或许杜拉斯描绘湄公河的小说：孤单、颓丧，如无尽的雨水鞭打墨绿色的院子。
所以，当我真的坐在从会晒到琅勃拉邦的慢船上，沿湄公河而下时，我感觉我正在寻觅一段瓷器般易碎的梦境。一种模糊的振奋感，一向包围着我，就好像四周的山林，一向包围着大地。
抵达琅勃拉邦时，天色已晚。湄公河像一头黑色的长发，继续平静地流动。转弯处有大片白色的冲积平原，沙石砾砾，却空无一人。我的目光穿过低垂的榕树，望见浦西山上熠熠放光的浮屠。路旁边有一尊巨大的金佛，十米高，披着袈裟，站在镶满宝石的佛龛中。夜色中，他慈善地仰望着我，静虑的姿态，严厉而崇高。那一瞬间，我感觉自己穿越了时刻的河流，来到了一个依旧陈旧的国际。
这也正是像我相同的旅行者来到琅勃拉邦的原因——寻觅在国际上许多当地业已丢失的回忆。
二
来琅勃拉邦，榜首件事是观看清晨的施舍。
早晨六点，三五成群的和尚现已赤脚走出寺院。在琅勃拉邦的大街上，在淡淡的晨雾里，年青的和尚们披着橘赤色的袈裟，挎着黄铜色的钵盂，亮堂而艳丽。
街边跪满了忠诚的施舍者。当和尚们走过，施舍者翻开竹篮，把准备好的糯米饭、香蕉、饼干、盒装果汁放进和尚的钵盂里，然后双手合十，静静祈求。好像是默片电影中的画面。在这个笃信小乘释教的国度，清晨施舍的传统好像往复的白天，逾越了战役、磨难、认识形态的缠斗，每日来临在这片土地上。
每天清晨，和尚们讨饭而行，得到的是一天的饮食。这种源自小乘释教的传统，总是让人感到欣喜。和尚们接过食物时，脸上带着几分严厉，而施舍者的表情只能用纯洁来描绘。他们说，从面前走过的每一位和尚，都是佛祖释迦的化身。
“试想一下吧，这是多么巨大的福报！”
为了施舍，许多山民天不亮就起床，走上几小时的山路。旱季时，这简直算得上一种苦行。他们皮肤乌黑，头发蓬乱，朴素的穿着显现着日子的艰苦，但是这并不阻碍他们表达忠诚。他们把一小团糯米饭放进和尚的钵盂里，目光中流显露高兴和安定。这种高兴和安定，跟着和尚的脚步，走过皇宫，走过街边的碧树，走过一栋栋法度别墅，琅勃拉邦的山河好像都沉浸在这种高兴和安定中。崇奉的确是一种巨大的创造，正由于有了它，人世的磨难才显得可以忍耐。
施舍的人群里不乏像我相同的游客。他们许多来自泰国，也有不少来这儿怀旧的法国人，依然喜爱对一头雾水的老挝人讲法语。这些年，我国人也多起来。他们大都是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涌入老挝的。据官方计算，我国在老挝的侨胞有3万人，而实践数字可能是它的10倍。这支浩荡的大军很少呈现在施舍的部队里。他们很实践，都是来经商的。在市郊的小商品商场里，他们繁忙地贩卖着国货。
我曾问一个刚从四川过来的我国商贩，他是否到过琅勃拉邦的老城区。
“只去过一次，”他说，“皇宫可比咱们故宫差远了。”
我又问他是否参加过施舍。
他摇头：“那东西有啥子用？”
在我国人的哲学里，生计总是比崇奉重要。如安在一个飞速开展的巨大国家找到自己的立锥之地？——这听起来好像有点诙谐。但是当你看到这位四川商贩不远万里来到老挝营生，就会理解这是多么严厉的现实问题。
在琅勃拉邦的清晨，我跟着和尚的脚步一路前行。路旁边的施舍者连绵不绝，其间还夹杂着许多拿着口袋或箩筐的困苦孩子。刚开端我很古怪，由于这些孩子并不施舍。恰恰相反，当和尚们走过期，还会把自己的一些食物分给他们。
后来我才理解，这是一种以释教为中心的社会救助体系。和尚既是受供养者，也是财富的再分配者。通过这个体系，有钱人获得了心灵的安慰，贫民得到了生计的口粮，而崇奉的重要性就在于它供给了一种两边都认可的认识形态，把涣散的民众聚合到一个一同的结构内。不管大国小国，不管现代古代，只要做到周富救济，才是文明的原意。
施舍只继续半小时，和尚们绕城一周，便回到各自的寺院。街上很快康复了清晨的安静。故道白云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作过。由于如此泰然自若，许多游客常常来了好久，还不知道每天清晨都有这样的典礼发作。
香通寺，琅勃拉邦最著名的南传释教圣地
三
在很长的年月里，琅勃拉邦一向是东南亚的文明和政治中心，也是老挝的前身澜沧王国的首都。旧日的光辉仍能从许多寺庙和金碧恢宏的皇宫中看到。当我流连在这些寺庙中时，我的脑海里常常回响着一个词：“文明的造型”。
比方，我在香通寺里看到的这尊卧佛。它并非右手支撑头部的传统姿态，而是曲肱而枕。它的雕刻如此细腻，有着老挝特有的古典之美。脚踝处向外环绕的袈裟，好像一簇簇跳动的火焰。惊叹之余，我问自己：一个当地的文明，总会以它特有的造型呈现，而决议这种造型的力气又是什么呢？
我企图通过老挝的前史寻觅答案，但是一旦有了浅显的了解，我感到的却是清楚而钝钝的痛苦。前史上，老挝是一个过于凄惨的人物，简直全部邦邻都重复占据和控制过这儿。而老挝人引以为傲的艺术品，不是被炸毁便是被掠走。
或许正由于如此，老挝人喜爱说“baw pen nyang”（意为“没问题”），这是老挝国民的口头禅。当太多东西无法掌控在自己手里，除了在精神上疏忽它，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？
即便在最光辉的时期，老挝也不肯发作任何根本性的革新。仅有的改动，仅仅各种释教用品日趋精美罢了。老挝人向我说到一位叫作维苏的国王，他的功劳是把勃拉邦佛设立为澜沧王国的守护神。这尊来自斯里兰卡的佛像，安顿在维苏寺里。领主们有必要在这座佛像前向国王发誓效忠。这也成为“琅勃拉邦”称谓的由来——“勃拉邦佛像之地”。
老挝与邦邻的联系一向严峻。一次，有人捕获了一头稀有的白色大象，送给澜沧国王赛尼亚。其时，白色大象是整个东南亚权力的标志。越南的黎圣宗传闻后，就要求证明大象的色彩。赛尼亚命人把装有象毛的宝盒送往越南。途经川圹王国时，川圹国王命人取出象毛，在宝盒里装了一小坨粪便，借此侮辱强势的越南人。黎圣宗收到宝盒后怒发冲冠，却把账记在了老挝人头上。他派出大道人马征伐澜沧国，攻下了琅勃拉邦，将其掠夺一空，赛尼亚也一败涂地。不过恰在这时，越南戎行染上了疟疾，大批倒下，澜沧国总算得以收复失地。
凭借着天幸与菩萨的保佑，老挝一路走来，但终究逃不开土崩瓦解的命运。老挝开端向暹罗、缅甸和越南纳贡，之后又遭到我国黑旗军的掠夺，终究在法国的炮舰交际下屈膝投降。老挝依然维持着缓慢的步履。除了建起了一批法度别墅，让皇室贵族们养成了穿西装、喝咖啡的习气，好像别无改动。
在曩昔的皇宫，现在的皇家博物馆里，文明的磕碰随处可见。国王会客室的墙上，是法国画家阿力克斯·德·福特罗1930年制作的岩画。典型的欧洲画风，描绘的却是老挝传统日子的场景，但我细心观察后发现，她把老挝人的眼睛画成了蓝色。
或许，在一个艺术家眼中，整个19世纪的法国都处在一个把农人变成法国人的绵长过程中。法国人决计使每个殖民地都成为帝国的一部分，而这很快成了他们的担负。
在琅勃拉邦，法国人推行了一系列方针，但收效甚微。不过，至少在改造皇室贵族的档次方面，法国人做得不错。在陈设馆里，我看到了西萨旺·冯国王穿过的西装和一双白色的A.Testoni牌敞口便鞋，还有王后穿过的法国新款时装。
这些衣物让我幻想着那个时代。在这座舒适的宫廷里，国王的画像依然回忆犹新，餐桌上杯盘整齐，刀叉摆放整齐，好像期待着亡灵归来。但是，全部都已化为遗迹。
一个老挝导游告诉我，1975年后，国王被送进劳改营，其他王室逃亡海外。
直至今日，许多琅勃拉邦人依然信任，皇宫内阴魂不散。简直没有人敢在傍晚后走入皇宫。
四
与东南亚许多旅行目的地比较，琅勃拉邦有一种世外桃源之感。它不寻求高与大，对现代性也没那么热心。或许是出于一种激烈的传统认识，它一向维持着法国探险家亨利·穆奥在19世纪时做出的描绘：“一个讨人喜爱的小镇，占地1平方英里，只要7000至8000名居民。”
现在，琅勃拉邦依然是一个可以用脚测量的城市。尤其是对那些深受城市无节制扩张之苦的游客来说，这些小街冷巷反而给人以一种非常接近的感觉。
散步在街上时，我常常惊叹于那些承载着崇奉伟力的宗教建筑。我也惊叹于这儿尘俗日子的便当：五步之内必有饭馆，十步之内必有商铺。更不用为住宿忧愁。那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一般民宿，细心一看，许多都是酒店。还有遍及大街两边的咖啡馆、餐厅、SPA……
虽然整个老挝没有一家肯德基或麦当劳，但是不少尖端酒店现已进驻琅勃拉邦。安缦集团将一个老旧的医院改形成了最豪华的旅馆，悦榕庄把老挝王子桑维纳方姆的别墅改为了小型奢华酒店。在这儿，你可以一边听雨水打在房檐上的滴答声，一边享受早餐，或许在落日西下时，看着人群涌入夜市。假如要说琅勃拉邦开展的最成功之处，那无疑便是有效地按捺了丑恶的现代化对传统的侵袭。
老挝人崇尚无须进步生产力的经济开展，由此也衍生出一套共同的日子美学。他们着重少私寡欲，忌讳激烈的爱情。不以物喜，不以己悲，像一朵低空敞开的花儿，朴素清丽。法国人曾总结说：“越南人种稻，柬埔寨人看稻长，老挝人听稻长。”但是，傲慢的高卢人也供认，老挝人的处世情绪太具魅力而无法反抗，他们看中这点，不肯离去。
一天午后，我像老挝人相同，在南康河滨纳凉。竹桥下，一个老挝男人坐在独木舟中垂钓，一位农妇在山间采草药。河风吹过，芭蕉叶、竹叶飒飒作响，熟透的椰子应声而落，“咚”的一声，惊醒了一个午睡的男人。
这样的场景在琅勃拉邦稀松往常，却让我为之入神，也招引着那些被现代性威胁得晕头转向的人们。
路易斯·罗耶在1935年的小说《老挝女性凯姆》里描绘其时在老挝的法国人：“他们已被当地的懒散腐蚀，就这样过他们的日子；他们所要的只要明澈的天空、甘旨的生果、新鲜的饮料和简单得到的女性。”
问题是，这难道不是人类理所应当的归宿吗？尤其是当咱们受够了浑浊的空气、污染的水源和有毒的食物时；或许，当咱们开端认真对待保罗·高更的发问：“我是谁，我从哪里来，我要到哪里去？”
文明给咱们带来了便当，也让咱们丧失了本来垂手而得的东西，而琅勃拉邦所展示的恰好是一种无为的魅力。
傍晚时分，我登上皇宫对面的浦西山。虽然只要一百米，却是琅勃拉邦的最高峰，足以俯视全城。眼前是重峦叠嶂的青山，云雾在山外旋绕，南康河和湄公河在这儿飞跃不息。仅有几条大街的琅勃拉邦，更像是一个山河间的孩提，谦卑地承受着落日的爱怜。
我和许多游客一同坐在山顶的石阶上。没人说话。好像咱们都已被眼前的现象感染。山下的寺庙隐约传来晚课的钟声。咱们倾听着，这个傍晚因而显得意味深长。
《路旁边野餐》剧照
五
所以我变得很难信任，这个静寂的国度，这个佛陀的国际，还保持着另一项国际纪录：
前史上人均遭受轰炸最严峻的国家。
1954年，法国在奠边府战役中失利，抛弃印度支那，老挝遂成为美苏坚持的战场。一边是老挝共产党和越南人，另一边是皇家老挝政府和美国轰炸机。苗族将军王宝则带领着他的非正规军与越南人殊死反抗。
10年间，美国向老挝抛掷了超越两百万吨炸弹，致使许多老挝人颠沛流离，琅勃拉邦一度成为空城。直到今日，战役的后遗症依然存在。据计算，有超越五千万颗炸弹依然埋在老挝境内，形成每年上百人的伤亡。
1975年今后，大批前皇家老挝政府的人员逃亡国外。那些留下的人则信任，琅勃拉邦的标志——勃拉邦佛已被新政权移走，放在那里的是一座赝品。
在没有君主的时代，许多老挝人关于泰国王室的一举一动体现出了稠密的爱好。诗琳通公主的定时拜访，成为老挝公民高兴的源泉。由于两国的文明结构相似，老挝人喜爱将泰国王室视为老挝王室的替代品。
不过，老挝人对泰国的爱情杂乱而对立。一方面，他们崇拜泰国的文明程度，从20世纪80时代开端，他们就通过泰国的电视节目热忱地重视着这全部。另一方面，他们也了解到泰国由于经济快速开展而发生的一系列负面成果，他们以为这是泰国人的典型特质，这其间包含吸毒、卖淫和离婚。
老挝人依然单纯。这从本地最受欢迎的杂志《现代更新》中可见一斑。这本杂志常常评论如下问题：“男人为什么不想成婚？”“为什么一些女性可以甘心做小三？”以及“万象，什么时候你的交通才可以完全瘫痪？”
许多当年的苗族人挑选逃亡美国，由于那里也是他们的首领王宝久居的当地。他们在新的家园建起社区，凑钱制作寺庙。不过，那些成年后才脱离老挝的人依然难以习惯移民环境。他们酷爱家园，满怀乡愁。许多人以为逃亡仅仅暂时的。但是，当他们的孩子也长大成人，并逐渐融入当地社会时，他们才发现逃亡成了和故土的诀别。
20世纪90时代起，他们的子孙开端回国探亲，或许回到爸爸妈妈当年地点的村子。老挝前史上的榜首部电影《晨安，琅勃拉邦》，叙述的便是一个在澳大利亚长大的年青记者，回到故土并爱上当地女导游的故事。
2009年9月，老挝政府宣告逃亡在外的老挝同胞可以获得“荣誉公民”称谓。他们可以重返老挝，并获得老挝护照，虽然“荣誉公民”没有参加政治活动的权力。不久，王宝将军宣布说话，称他方案回来老挝。
“咱们现在需求做出改动。”他说，“老挝政府正试着敞开大门，咱们应该把工作摆在台面上，平心静气地谈谈。”
尔后，老挝的一位交际发言人提示王宝将军，他在1975年年底现已被宣判死刑，而他想进行的任何说话都应在行刑之后再说。
这位发言人说话时，没有一丝的嘲讽。
六
夜幕来临后，皇宫门前会变成了一片赤色的海洋。苗族妇女们搭起赤色帐子，点上灯泡，贩卖手工艺品、麻布衣裳和藤草织造的凉鞋。
赤色帐子一个紧挨着一个，密得遮盖了整条大街的天空。从前的皇家禁地，变成了平头百姓的乐土，就像我国古诗的意境：旧日王谢堂前燕，飞入寻常百姓家。
几年前，苗族的反政府武装被平定，现在苗族人开端现实地做起生意。浆染的麻布衣、细编的草鞋本来便是他们的专长，现在这些物件被各国的游客买走，漂洋过海。好像亚洲许多国家，风云变迁简单让人兴叹，却势不可当。
不过，琅勃拉邦从未失掉魂灵和回忆，这也是它可以招引许多游客的原因。
一天上午，我乘坐跨江渡轮，来到湄公河彼岸的班香曼村。与琅勃拉邦一河之隔，这儿依然是三十年前的国际。我骑着旅馆的自行车，通过山间散落的寨子，原野上孤单的板屋。阳光炽烈灼人，土路伸向群山深处，好像没有止境，而我的目的地是坦香曼寺——一座历经百年的寺庙，建在百米深的石灰溶洞中。
我跟从一个光脚的老挝少年进入溶洞。他打着手电筒，我跟在死后。窟窿黑而细长，脚下的石阶湿滑反常。我尽力睁大眼睛，由于有许多残损老朽的佛像，立在漆黑的岩石间，藏在绽裂的石缝里。老挝少年说，在战乱的时代里，忠诚的老挝人冒死将这些佛像带到这儿，好像保存火种。
此时，在漆黑中，对每座佛像的方位都了然于胸的老挝少年，一次次把光束打向岩间，并提示我：“Buddha（佛陀）。”
作者：刘子超
出版社：公民文学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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