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锺书与夫人杨绛
（本文首发于2019年9月12日《南方周末》）
《谈艺录》（补订本第513页）谈梅尧臣《宛陵集》中一诗，云：
《和宋中道喜至次用其韵》：“趋韩亦已工，比孟犹欠淳。”按“孟”指孟子，非东野也。宋人论学，并重韩孟，如荆公《奉酬永叔见赠》：“改日当能追孟子，终身安敢望韩公。”
我国古来人物之并称，往往是就同类别且同时期人物而言，如春秋战国时期的大儒“孔孟”，以及这今后的辞赋家“屈宋”。又如唐代诗坛的“李杜”“元白”及“小李杜”等。而孟子与韩愈，一个是思维方面咱们，一个是诗文方面咱们，并不在同一范畴，时刻更是相距一千多年。再者，假如以韩愈与孟子并重，以影响巨细和时刻先后，也应该是“孟韩”，而不妥为“韩孟”。所以钱锺书先生之断论，未必牢靠。梅尧臣和王安石诗中“韩孟”之“孟”，究竟是与孔子并称“孔孟”的战国时期大儒孟子（孟轲），仍是唐代苦吟诗人孟郊（字东野），应须一辨。
咱们先来看一些宋人所并重的“韩孟”，应该是哪两人。
刘克庄《喜大渊至二首》其一：“要知韩孟新吟否，此则赓酬第一章。”新吟、赓酬，指诗人世彼此唱酬。刘子翚《晓起闻明仲谒家叔尝过门追已无及继读观雾长句因次原韵》：“愿低笔力许我陪，韩孟才悬亦联句。”次韵、联句，也是就作诗而言。以此推之，知“孟”为孟郊，由于韩愈孟郊并世可为彼此唱酬之诗友，与孟子则万不能也。再说孟子也不作诗，更不知后世还有格律诗。又欧阳修《读圣俞蟠桃诗寄子美》诗，开首即就诗文而言：“韩孟于文词，两雄力适当。”这今后更有“郊死不为岛，圣俞发其藏”句，“孟”分明指“郊寒岛瘦”的孟郊。其他如王之道《酬秦寿之见赠》“人言韩孟才相高，欲将诗骨追诗涛”、欧阳澈《德秀和韵见酬因复之》“已结失色韩孟友，醉吟常愿共开樽”、赵蕃《怀张丞用多字韵兼属明叔》“联诗古亦有韩孟，共和今岂无羊何”，皆就诗而言，皆可证“孟”为孟郊。
又，宋人于“韩孟”，往往有“云龙”一词，如王十朋《访曹梦良》：“何当继韩孟，相逐似云龙。”陈造《寄真州诗社诸友》：“握手陈雷便胶漆，何时韩孟果云龙。”黄裳《次门下侍郎东省怀左丞之韵》：“喜看韩孟作云龙，同御天衢万里风。”云龙，语本《周易·乾》“云从龙”，谓两人相会相从，又因韩愈《醉留东野》有“我愿身为云，东野变为龙。四方上下逐东野”句，所以清代诗人丘逢甲《寄怀刘幼丹先生成都》有“云龙韩孟何时会”句。可知，两人同路而为友，方好用“云龙”一词。仇远《送杨志行赴徽州教授》有“平生韩孟交，云龙阻相从”句，“云龙”之外，又着一“交”字。韩维《答师厚和叔喜病起相招》则直接用一“好”字：“韩孟天下好，祝身犹駏蛩。”说韩孟为知己，联系十分亲近。可知，“云龙”之“韩孟”，只能是韩愈和孟郊，而不能是韩愈和孟子。尤应留意的是，梅尧臣《永叔赠绢二十匹》诗有“韩孟最相善”句，说两个人联系极好。至此，“韩孟”指韩愈孟郊，再清晰不过了，已无须再辨。
“韩孟”并重，应该还有两人诗作风格附近的原因，所今后世有“韩孟诗派”之说。
从上文所举宋人诗句还可知，诗人以“韩孟”指对方与自己时，往往以对方为韩愈，以自己为孟郊。
回头来看梅尧臣《和宋中道喜至次用其韵》和王安石《奉酬永叔见赠》诗中亦就作诗而言之“韩孟”。梅尧臣诗有“谁其起予者，视子为席珍”句，以宋中道为才学堪仰重、可协助自己进步的良师益友。紧接着的“韩孟”两句，是说：（你）趋韩亦已工，（我）比孟犹欠淳。王安石的“改日当能追孟子，终身安敢望韩公”，是答欧阳修《赠王介甫》“翰林风月三千首，吏部文章二百年”的称颂之语，意思是说：我今后做到像孟郊那样，或有或许，而韩公的高度则是永久达不到的。梅尧臣与王安石诗句，均表谦善之意。若依钱锺书先生之见，“孟”为孟轲，则梅尧臣是绝不会说“比孟犹欠淳”的，王安石更不敢说“改日当能追孟子”。
钱锺书先生之所以会误以“韩孟”为韩愈孟子，或由于觉得孟郊成就和影响并不能比肩韩愈，这也是如今许多读者的观点。但咱们从宋明人所留文字可知，孟郊死后较为人们所垂青。不光与韩愈并重“韩孟”，并且欧阳修有“两雄力适当”之句，王安石尊称为“子”。至于韩愈自己，不唯欲“四方上下逐东野”，该首诗更云“垂头拜东野，愿得终始如駏蛩”。“垂头拜东野”曾被多位宋人借用，只苏东坡便用过不止一次。以此推想，孟郊或有许多诗文没有撒播下来。
经过以上整理和考证，可知宋人一般所谓“韩孟”，并非指韩愈孟轲，而是指韩愈孟郊。此外，还可知孟郊在宋明时曾名誉颇隆。
马斗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