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幼年的一个个年，在沧桑的回忆里逐年增添着审美高度，朴素，又盛大。
文 |钱红莉
名家话年俗
钱红莉，安徽枞阳人，出书有《低眉》《诗经别意》《读画记》《一人食一粟米》《一辈子历历在》《万物夸姣，我在其间》《等信来》等，现居合肥，供职于纸媒。
在咱们皖南乡间，春节得早早从腊月开端，扫尘浆洗，是重头戏，余下的，则预备年货——瘠薄年月，无非是些孩子的零食，炒米糖、山芋角子、蚕豆、裹豆、六谷泡子（吾乡将玉米称作六谷泡子）……
在我幼年的腊月，总是晴天多。大人们首要拆洗床上用品，垫的毯子，盖的老棉布被里、缎子被面，一盆一盆端到河里洗，以木棒一声叠一声捶打。家家垫的都是上海牌的毯子，浅粉色底上绣红牡丹、绿牡丹，或红梅、绿萼。梅枝上站三两喜鹊，牡丹花边立几只彩凤。每家门口都有大树，主妇们在两棵大树间拴一根尼龙绳，洗了的毯子、被里，搭在上面晒，北风冷峭，这些姑且滴着水的棉织品在上面一荡一悠，远看，那几只彩凤、喜鹊几欲展翅高飞。头顶的天空一片钴蓝，蓝得孤寂。地上的孩子们在喜鹊、彩凤间络绎打闹，犹如人世行乐图。现在忆及，总算成了永久回忆。
洗完该洗的悉数，接下来，该蒸米胚子了，做炒米糖用。一只木砧子可蒸好几斗米。一斗十升，一升米差不多一斤的分量。木砧子蒸出的米，有青云直上的香，热气升腾，一股脑儿倒在簸箕里摊凉，再拿到外面暴晒。乡间冷得很，有时晚上蒸熟的米胚子，往日便冻住了，需一点一点团在手心搓开，晒上十往日，完全干透，捧在手心里摩挲，沙沙响。
黑砂早已备好，倒在大铁锅里烧热，挖一葫芦瓢米胚子入锅，米粒子一遇热，瞬间胀大，好大一粒，白生生的，敏捷舀出，放竹筛里过一下，黑砂漏下。小孩坐在灶间添火续柴，烧的是黄豆秆、棉花秆，火力猛。米胚子晒得越干，炒出来的颗粒胀大得越大，做成的炒米糖口感就更酥脆。将干蚕豆、六谷泡子、山芋角子顺次炒好，家里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，悉数被装满，可一向吃到来年春三月插秧时节。
我最喜欢的山芋角子，做法相同烦琐：山芋囫囵烀熟，去皮，揉透，一坨坨裹在纱布里，拿酒瓶擀至薄片，晒在簸箕里，半干时，回收，剪成一个个细长条或三角形，暴晒至干，放黑砂同炒。炒好的山芋角子面色彤黄，嚼在嘴里脆而甜香，余味袅袅。
但是，我总是吃不到山芋角子。得不到的东西，总是宝贵的。妈妈偏偏不爱种山芋，说是小时吃山芋吃伤了胃。
爸爸每年回乡，会带些糖块，我便拿糖块去与其他孩子交流山芋角子，一把糖块换一把山芋角子。小孩的世界观里，不存在亏不亏，能吃到山芋角子，是最深入的安慰。
腊月二十四小年今后，要熬糖稀了。如同做豆腐需求石膏作引子相同，熬糖稀相同需求麦芽作引子。小麦早半月前便开端秧在淘米箩里，每日迟早过一遍温水，已长出半尺长的芽头。拿石棰将麦芽碾成糊状，山芋烀熟，去皮，过滤掉山芋渣，后掺进麦芽一齐揉烂，倒入锅中，加水，猛火烧开，改中火渐渐熬，不要急，等一切水分都蒸腾，锅底便结了一层厚糖稀，金灿灿的黄，闪着光，食指勾一点放嘴里，一望无垠的甜，是一生中逢着的最大高兴——幼年关于甜的贪恋渴仰，每逢遇到糖稀的时分，便满意了。人间，何曾有什么比糖稀更甘旨的东西呢？那种甜中夹杂着难言的香味，甜得如此朴实，宛如外婆的怀有，随时敞开着的，让人安稳；又如回忆的燕子在廊檐筑了一个巢，自此生根，不再飞走。
糖稀的甜，是永久不灭的甜。
糖稀熬好今后，能够做炒米糖了。米胚子已炒好，将糖稀依照必定的份额舀到锅里加热，再倒入必定份额的炒米，快速搅匀，快速挖出来摊平，冷却之前切好。考究点的人家，会在炒米里掺点熟花生米，吃起来更香一点儿。
安庆区域，那时节还盛行一道待客的点心——溏心蛋泡炒米。后者的炒米是糯米制成。家里来客，一般都会打三只鸡蛋，放在红糖水里，再抓几把炒米掩盖。溏心蛋不能煮老了，咬一口，显露流质蛋黄，为最佳。土鸡蛋无腥臊气，入嘴微甜，是至味，凡是亲口尝过，才干体会一二，是文字无以描画的。
家里的尘都扫了，吃的也预备得差不多了。该买年画了。客厅正堂墙壁上挂的永远是松鹤延年图，老寿星左手托一只寿桃，右手拄一根拐杖，死后站着一只千年鹤，老者与鹤皆须发皓首，说不尽的慈祥吉瑞，画纸上撒满金箔……松鹤延年图两头一副对联，舒畅丰满的字，永不掉色。人间朴素无华的，都是好东西，比方我家一树蜡梅上沉淀了一些雪，黄白相间，便是朴素；还比方我家柑橘树上假使也沉淀了一些雪，那么的青白相间，相同无华，值得再三流连。
那些幼年的一个个年，相同朴素无华，它在沧桑的回忆里逐年增添着审美高度，朴素，又盛大，一种非如此不行的典礼感，比方贴门对子，连猪圈的门上都要贴……年三十晚上，每一间屋里都关键一只灯盏，长夜不灭。这便是典礼感，有人类的忠诚在里面。
过完年三十，悉数都是新天新地。年头一有舞狮子的人来村里，也能够去邻村看杂耍……
这样忘情地玩，一向玩到正月十五吃完元宵，年，才算过完。
发于2020.1.20总1074期《新民周刊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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